雪在我生活的地方平常是見不到的,甚至一年或幾年都難得一見,可謂稀客。縱使相見,也在冬季,雪才以它輕盈的舞步從天堂款款而來,在遠山之上,在油菜麥苗之上,在水榭樓亭之上,在院落坪壩之上,在烏江河之上……像柳絮一樣的飄著,像蘆花一樣的飄著,像蒲公英一樣的飄著……飄飄灑灑,輕輕盈盈…… 雪來無聲,雪去也無聲…… 這樣的時刻,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才從忙碌中解放出來,放下手中的農(nóng)活,走進雪的懷抱之中頂禮膜拜,任憑雪一遍又一遍的輕輕舔吻,然后拍幾張風景,留個雪景紀念紀念;而孩子們則張羅著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鬧著瘋著,不亦樂乎……而我則喜歡一個人佇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上,向著雪飄來的方向,懷念另一個冬天,懷念另一場雪,懷念一個脖子上系著紅紗巾的女孩。 這場雪是在十五歲那年的冬天下的,那個脖子上系著紅紗巾的女孩已經(jīng)遠去天堂。她那燦爛而清純的微笑,活潑而又典雅的舉止,仍然歷歷在目,常常令我魂牽夢繞,不論是在姹紫嫣紅的春日里,還是在“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秋陽中,也不論是在白天,還是在夢里,我都會靜下心來,懷念與銘記,更何況置身于一場雪野之中呢? 這個女孩名叫阿雪,住在我們毗鄰的村莊上,我們從小學一起讀到初中,又從初中一起讀到高中,我們在一起唱歌,我們在一起跳舞,我們在一起拔河,我們在一起蕩秋千,我們在一起暢談遠大理想和錦繡前程……我喜歡她跳皮筋時像蜻蜓一樣來回如風的盈盈姿態(tài),也喜歡她目不轉睛看著數(shù)學老師講解不等式時的一臉憨態(tài),仿佛她一直在前面或后面和著我走著走著,每一個舉止都是那樣楚楚動人,每一個微笑都像太陽一樣燦爛。 這是阿雪生命中最后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那年的冬天似乎比現(xiàn)在的冬天來得早,秋天剛過,刺一樣的寒風扎得我們滿身疼痛,同學們的臉上、手上裂開了一層層紋路,腳上身上長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凍瘡,走起路來左右搖擺漂浮不定疼痛不已,同學們只好坐在教室里用勤奮學習來麻醉自己?,F(xiàn)在說起來沒有人相信,想起來有點可怕,一個星期沒有喝過一杯熱水,更不敢奢望洗一次熱水臉泡一次熱水腳的甜蜜生活,洗手洗臉洗腳都是站在校園的小溪邊像完成一件自己不想做的事一樣的敷衍了事。所以,每到周末,像我們這種離校很遠的同學們都要匆匆忙忙顛顛簸簸回家去一趟,沐浴父母溫暖的燦爛的陽光來回照耀。 我和阿雪是在那年通過中考錄入那所學校高中部的,學校在山的那一邊的那一邊的小山丘上,離家很遠很遠,有六十多里山路,沒有通公路,去學校全靠步行,要翻過很多座高山,趟過一條小河,走過一畦無垠的稻田地,就抵達了。 我清楚記得,那天是古歷冬月二十九,星期天,離放寒假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遠了。就在我們返校趟過那條河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過,天空開始刮風,風越吹越猛,不一會雪花已飄了下來,越飄越密,越飄越大,凜冽的空氣一股勁地灌進我單薄的衣服里,雪花時不時飄進我的衣領里,冷得我直發(fā)抖,我和阿雪就這樣顛顛簸簸艱難地在雪地里行走著…… 阿雪在我的前面走著,寒風不時掀起她的衣襟,脖子上系著的紅紗巾一直在風中飄揚,像火炬一樣的熊熊燃燒著。我驀然想起了搖滾歌手費翔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不由輕輕哼起了歌曲的第一段,阿雪也情不自禁地和著,“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每次當你悄悄走近我身邊,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彷佛天上星(那)最亮的一顆”。她時不時回頭張望我是否掉進雪野深處,見我還在她的后面,又繼續(xù)朝前行走。我則沿著她的腳印一步一步地走著,仿佛前面是一片春暖花開。風又一次嗚嗚地吼了起來,大團大團的雪花越來越稠密了,前面、右邊、左邊,到處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雪,什么也看不見,天空開始暗淡下來,夜幕已經(jīng)翻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一課了。 “完了,我什么已看不見了”。阿雪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向前踉蹌一步,倒在雪地里,她又從雪地里爬起來,成了地地道道的白雪公主,還用掛滿淚花的雙眼看著我……這一瞬間,我讀懂了阿雪祈求的目光,我明白了自己對生活的無奈,從未有過的悲情在心中翻江倒海,仿佛死亡的魔爪正拉著我們向地獄走去,要不是阿雪站在我的前面,我多想大哭一場。我扶著阿雪在尺多深的雪上繼續(xù)往前面走著,往往是腳步取出來,雪又蓋上去,路上的積雪已經(jīng)把路封了,看不清那兒是路那兒不是路,天已經(jīng)黑了,學校還有那么遠,我們還是早上吃的飯,饑腸轆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潤,寒氣氤氤。在這“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時候,我們是多么希望有一個行人路過,然而什么也沒有,只有淚水拌著雪花飄落,只有疼痛和著山風呼嘯,剩余的就是那茫茫的白,在我們前面無限延伸…… 好不容易走到那棵大柏香樹下,借著雪微弱的反光,我仿佛覺得樹下面還是干燥的,建議阿雪坐下來休歇一會兒。這是每次我們返校最后小憩的地方,不管疲勞也罷,不疲勞也罷,總喜歡坐在樹下仰望,感受這棵樹的博大與溫暖。樹有四五個大人合抱那么大,枝繁葉茂,巍峨挺拔,猶如一把大傘撐開,過往的行人也常常在樹下遮風擋雨,被人們美譽為神樹。樹上橫七豎八的掛著人們虔誠的紅布,人們常常在樹下焚香化紙,祈求大富大貴,健康長壽。我和阿雪就這樣坐在神樹裸露的根上,凝視著這茫茫的雪夜,祈禱神樹庇護我們度過這個雪夜。 這個雪夜,餓不停地拍打著我的食欲,還是早晨吃的飯,肚子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到那里去找食物呢?書包里除了是課本外還是課本。我想問阿雪是否帶食物,甚至想翻開她的書包搜尋一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努力忘記餓這個字眼,每一次都是徒勞的,眼前總是香噴噴熱騰騰的白米飯,張開一吃,滿嘴竟然是雪。我不知道阿雪是不是餓,她一直在沉默中,像一只孤獨的企鵝,很少說話,甚至不說話,與昔日的天真活潑判若兩人。 然而,我還是把餓的事告訴阿雪,她說她的書包里有一小瓶油辣椒,問我要不要吃,然后爽快地把那瓶辣椒遞給我。我仿佛遇到了救命恩人一樣,拿著辣椒瓶,把辣椒倒在瓶子蓋里就用嘴去吃,辣椒的芳香立刻在口中四溢,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小半,辣椒的熱量迅速傳到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我的身子已漸漸暖和起來了。 我勸阿雪也吃點辣椒防防寒,她總是搖搖頭。我一邊吃一邊才醒悟,阿雪只在學校食堂打飯,沒有在食堂打菜,一瓶油辣椒就要她一個星期的下飯菜,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她的辣椒吃了一半,幸好還沒有全部吃完,否則阿雪要吃一個星期的光飯,我感到非常愧疚不安,對這場雪產(chǎn)生了詛咒之感,發(fā)誓要還給她一瓶世界上最好的辣椒。 阿雪是我們班唯一的女生,成績撥尖,是考重點院校那類的人,被推選為學習委員,人也長得清秀欣長,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全班男生的眼光有事無事都往她身上傾瀉,甚至想看到花蕾綻放的時刻,她偶爾也回眸一笑,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然后又去做她的作業(yè)和復習功課,似乎她永遠有做不完的作業(yè)和復習不完的功課。我曾經(jīng)問過阿雪,為什么這么用功,她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是學生,所以要好好學習。阿雪之所以用功,其中之秘,我是非常清楚的。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妹妹,父母為了生一個男孩,曾經(jīng)準備把她和妹妹送人,奶奶竭力反對,父母只好離家出走,去了遠方打工。她和妹妹就這樣跟隨著奶奶一步一步地走來,吃的用的都全靠奶奶一人支撐,她說她要用成績來報答奶奶的養(yǎng)育之恩,奶奶是天下最親最好的人啊。 阿雪坐在神樹下,看到我被辣椒辣得氣喘吁吁的神色,不禁噗噗直笑,我也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因為阿雪今天終于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特別是在這靜寂的遠山之中,朦朦的雪光下,看著她那修長的身影,聽著她那清涼而又甜美的聲音,還有什么比這樣更加愜意呢?如一股山間的小溪在心中淙淙流淌,更像林中白鶴吐出的悠悠琴聲在心中盤旋,我仿佛守著了一樹花開,看到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我和阿雪就這樣坐在神樹下,她又開始沉默起來了,雙手托腮,眼睛微閉,猶如進入夢鄉(xiāng)一般的神色,我仿佛看到她正在默記一個英語單詞,還正在解一個不等式,還正在思念離家遠行的父母,還正在牽掛白雪覆蓋茅屋中的老奶奶……我驀然想起眼前的這個女孩,不就是丹麥著名童話作家安徒生的一篇著名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里的小女孩嗎?“這一回,她坐在美麗的圣誕樹下。這棵圣誕樹,比她去年圣誕節(jié)透過富商家的玻璃門看到的還要大,還要美。翠綠的樹枝上點著幾千支明晃晃的蠟燭,許多幅美麗的彩色畫片,跟掛在商店櫥窗里的一個樣,在向她眨眼睛”。 難道這棵神樹就是美麗的圣誕樹嗎?她在一棵大樹的根上坐下來,蜷著腿縮成一團。她覺得更冷了?我們頭上只有個房頂,那是一棵樹的樹冠,風進進出出的。 我不敢繼續(xù)遐想,怕阿雪在除夕之夜離我而去,但我還是希望阿雪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我要把她的火柴賣完,我要用這些火柴點燃這神樹下的枯枝落葉,點燃我身上的衣服和頭發(fā),點燃這茫茫雪夜,給阿雪一個溫暖而又光明的夜晚。 后來阿雪告訴我,那個雪夜,她在沉默中回味的是《七根火柴》的故事,盧進勇接到無名戰(zhàn)士的火柴后,為什么走得特別快?是什么精神在激勵他?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夜晚,一群青春的偶像在勃勃,“在無邊的暗夜里,一簇簇的篝火燒起來了。在風雨、在爛泥里跌滾了幾天的戰(zhàn)士們,圍著這熊熊的野火談笑著,濕透的衣服上冒著一層霧氣,洋瓷碗里的野菜“咝——咝”地響著……” 到了下半夜,風吹在我們臉上比刀劃在臉上更加疼痛,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風吹硬,氣溫在繼續(xù)下降,仿佛要把我們塑成兩座雪雕。我身上的凍瘡又在開始痛了,阿雪凍得滿身發(fā)抖。阿雪說,現(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就是活動活動,圍繞神樹走圈圈,一直走到周身發(fā)熱,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就有路了。 于是,我和阿雪就這樣在神樹下走著走著,我拉著阿雪的手就這樣在神樹下走著走著,阿雪拉著我的手就這樣在神樹下走著走著,我們像兩具僵尸一樣的走著走著……遠山不時響起樹木輕微的折斷聲,偶爾又是稀里嘩啦的倒塌聲,突然“咔嚓”一聲巨響,神樹上的樹枝就斷落在我們眼前,嚇得我們不敢繼續(xù)行走,彼此抱緊神樹,嗚嗚哭泣…… 黎明的曙光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我們惺忪而又潮濕的雙眼很快看到了朦朦朧朧的路。 就在那場雪后,我們很快放學了?;氐郊抑?,我想把返校途中與雪遭遇的前前后后告訴母親,甚至想在他們面前大哭一場的,幾次話到嘴邊我都咽了下去,因為阿雪告誡我,不要向別人特別是同學透露我們在那場雪夜中呆了一夜冷了一夜的信息,免得他人猜測與風言風語。后來我才得知,那天老家根本沒有下雪,父母就不知道我們在雪夜度過一個晚上的事,只是在第二天天亮后,人們才知道那個夜晚雪已經(jīng)來了。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然而,生活并不是這樣的,放學不久,阿雪和妹妹到彼岸的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趕集,木船行至河中間翻了,一船的人都沒有逃脫死亡的魔爪,二十來個鮮活的生命頓時沒有了。噩耗傳來的時候,我正在鄰居家吃泡湯肉,我放下碗筷,一口氣跑到河邊,村莊上的人們早已來到河邊,人們的哭聲和著喊聲,喊聲和著濤聲,一起嗚嗚哭泣,天地在一瞬間仿佛凝固了。我獨坐在江邊的鵝卵石上,看著滔滔江水,滿眼都是阿雪的形象。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個星期天,全班同學來到烏江邊,來到阿雪遇難的地方,擺上她的照片、課本、作業(yè),獻上鮮花,點燃一江紙燭船,寄托我們無限的哀思,直到夜色深深,同學們才慢慢離開江邊。 阿雪遇難后,她的奶奶不久離開了人世。她的父母沒有帶回一個弟弟,就回到了村莊,除了勞作外,就是坐在江邊的石頭上發(fā)呆或仰天長嘯。 阿雪沒有死,我沒有懷疑過這個命題的錯誤,我和她一直在那場雪中,在那棵神樹下,在那個雪夜中,走著走著…… 阿雪沒有死,她只不過是去了一個叫天堂的地方散步,每一次雪來的時候,和著雪花輕輕的吻成人小說網(wǎng)我。 來源:半島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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